《主日學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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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障礙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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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正在摸索女兒的注意力缺失症(ADD)問題時,曾有一段混亂失措。外界對女兒的不諒解和不接納,以及對作父母的指責,都曾帶來傷害。

但在一點一點自我教育和經驗累積後,遂發現與其讓父母做兒女的「圍牆」,擋風擋雨;還不如成為女兒和外界的「橋樑」,往來傳送溝通的訊息。一方面可以幫助 外人瞭解女兒的問題,一起來協助女兒學習;另一方面也代替女兒對外表達,減少女兒和外界的誤會、摩擦。這個角色轉移,讓我們從備受責難,轉為主動溝通、取得諒解。

過程中也意外發現,每當外人瞭解父母對自己孩子的問題有主動掌控的知識和能力時,往往不會施加那麽大壓力,反而會轉過來鼓勵,甚至伸出仁慈的手來幫助女兒。

教會中一些主日學老師和弟兄姊妹,是我們多年朋友。他們便是在這種狀況下刻意留心女兒的問題,公開或私下給女兒許多讚美和鼓勵。甚至,一位好友的女兒安 姬,比女兒大五歲,一直以「大姊姊」身分照顧她、帶她逛街、陪她玩。女兒進入青春期後,安姬更從信仰、學校、交友等話題,和女兒無話不談,是每個母親為孩 子祈求上帝賜下的天使。

英文有一句俗語:「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kid! 」(孩子的成長,必須經由整個村子一起來栽培)是這樣真實!又那麽寶貴!為我們的「村子」感謝上帝!

在這種「橋樑」作用下,我開始進入女兒的學校打點環境。

因為對注意力缺失症(ADD)孩子施行行為管理,家庭和學校的要求必須一致才能生效。然而一般老師的教學方式多針對「正常」孩子,注重的是維持整體秩序,對個人特殊狀況比較照顧不到。

也有理論說,這些孩子並非不正常,而是在工業社會裡,對什麽都轉變成制式、要求一致,於是不能融入的孩子才會造成困擾;是在標準條件要求下,才反襯出他們的「不正常」,使個人特質沒有發揮的空間。

所以和老師溝通,重點常要放在這些孩子不是學習智障,而是注意力的行為問題,希望老師不要一下就把她打入「不可教」或責怪「不用心」,甚至用「笨蛋」、「不聽話」等會傷孩子心的標籤,將孩子劃分出去。總之,就是不要放棄孩子。

每次開學前,都會先和老師溝通女兒的問題,提供一些注意力缺失症的資料供老師閱讀瞭解;並建議老師讓女兒坐在第一排中間,上課時不斷呼叫女兒名字,喚回女兒的注意力,否則她又不知神遊太虛到哪國去了。

行為管理中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原則,便是用獎勵方式來鼓勵更多的正面行為。於是,請老師每天給一個條子,溝通女兒一天下來在學校的狀況,回來後我們再按照條子做獎賞或提醒。為了省事,只請老師在條子上畫笑臉或哭臉。

女兒漸漸瞭解條子的意思了,會很努力地爭取更多笑臉。這套制度一直用到女兒小學二年級,便不再需要。

除此之外,我也常抽空到學校義務幫忙。美國老師很歡迎家長參與孩子教育,對義務幫忙的父母,會特別關照他們的孩子。我也想多從旁觀察孩子在校的反應,同時和校長、老師建立團隊關係來幫助女兒。

然而對不專心的女兒而言,在團體中學習相當吃力,只有一對一的教導,才能抓住女兒全部的注意力。

因此每天放學後,我便在家中配合學校進度重新複習。每做完一道題目,便獎勵一粒小熊軟糖(Gummy Bear),好像餵小動物般地守在身旁。女兒不知她是千百粒小熊軟糖餵出來的學習胃口。

漸漸地,可以放手離開了。我在樓下煮飯,她在樓上做功課,過一會兒再回去檢查她做得如何。但女兒仍然有走神的時候。一次上樓檢視,竟然發現這寶貝把自己額前頭髮給剪了。另一次剪了眼睫毛,放學回來還天真地問:「我剪了眼睫毛,為什麽沒有人說我眼睛漂亮呢?」

她不知道眼睫毛要長才好看,我只能警告:「妳千萬不可動弟弟一根毛!」

教功課可真需要耐心。怎麽講都不懂,眼神又不知老瞄向哪,說她沒注意聽,有時又聽進去了,很難摸清她的接收方式。而且還常常今天終於搞懂,明天又回到一張白紙,全不懂了。大人的脾氣也就漸漸升起。

換先生來教,好脾氣的先生沒多久聲音也愈來愈大。漸漸,我摸出一個避免生氣的方式,便是每次都假裝沒教過,從零開始。這是期望問題,沒有期望便不會生氣。

結果呢?女兒小小時便立志長大後要當老師,因為她覺得大人都不會教,而且沒有耐心,她要自己讓我們知道什麽是「好老師」。所以我們每次怎麽出功課「虐待」 女兒,轉個頭,女兒便設計一模一樣的功課來「虐待」弟弟。真的,她比我們會教,完全不需要生氣,弟弟還沒入學,便學會了所有的英文字母和數學加減。真讓我們慚愧!

當老師,是女兒當宣教士之外,一直堅持不變的志向。

女兒另一個要掙扎的問題,便是語言。

一般在美的華人家庭,多半是在家庭中堅持用中文,然後讓孩子由學校或和孩子玩耍中撿拾英文。許多人也說小孩學話最快,只要和幾個外國小孩玩在一起,沒兩下英文就能上口。然而這方式對女兒卻行不通。

就像所有的中國父母,自女兒出生以來,我們便用中文和她對談,所有的英文童話故事也全譯成中文唸給她聽。女兒入學時,英文考試居然沒通過,被置入為外國人初來美國時所設的英文輔助班。那時,學校老師不相信女兒是在美國出生的小老美。

後來漸漸發現,語言成為女兒的嚴重問題。因為人學習語言,常靠「聽」來學習。女兒因為無法專心聽話,又因ADD問題交不上朋友,語言來源只有朝夕相 處的弟弟。所以弟弟長到幾歲,姊姊的語言能力便到幾歲。然而他們之間差了將近三歲,女兒的語言能力在她的個人學習上,嚴重落後不足。

看到雙語對女兒的語言學習造成混淆,在她二年級時,我們只好放棄中文堅持,在生活中開始對她使用英文。她必須有一種同時在生活和學校裡紮實使用的主要語言。對無法瞭解ADD為何的中國長輩和朋友而言,常不能諒解這點,也是我們必須扛的壓力之一。

但經我們反覆思索,在語言溝通不足下所帶來的學習障礙以及自信打擊,和作一個中國人權衡相比,我們必須先爭取女兒作一個完整的人。生活和語言不能脫節,這只有做父母的心裡瞭解。所以女兒的中文學校沒停,但生活中我們開始轉以英文為主。

然而這還不夠。女兒因為沒有足夠的語言可以溝通,許多情緒便只能用哭鬧來發洩,我也一直對無法掌握女兒的心理狀況感到挫折。每天放學接孩子,別的父母讓孩子坐後座,免得孩子太吵、太聒噪;我則是讓孩子坐前座,不斷地問:「今天好不好?有沒有什麽事要和媽媽說?」

她飄忽的神情,常讓我覺得美麗。但對作母親的我來說,卻另有一種失落,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麽?在朋友家,一群孩子從她身後呼嘯而過,只有她一人靜靜地托著 腮,望向窗外沉思。朋友都說女兒看起來好有氣質,長大後定會成為青春玉女型。我不禁失笑,原來,有氣質的玉女是因為ADD的心不在焉?

做母親的衷心希望能幫助她走出她的城堡。但初時沒有經驗,反而是小學裡的輔導給了她情緒語言。小學校長曾為女兒申請到輔導經費,女兒一、二年級時,每天在學校花一個小時和輔導談話,於是一些「憂慮」、「生氣」、「傷心」等字彙開始進入她的語言裡。

接著我要求她寫日記。因為從個人經驗裡,我從寫作後才開始演講,好像寫和講有某種關聯?也許組合過的思想比較容易表達?所以我要求她和弟弟每天寫日記,然後拿來給我看,有點像交作業。

這讓兩人都鬧彆扭,女兒隨便寫寫就算交帳,兒子則是用日記來做科學筆記,又寫又畫,熱鬧得很。

堅持了一陣子,漸漸,女兒的日記變得比較像「日記」了,思想連貫、情緒豐富,甚至到了不能不寫的地步。看到她開始真誠地在日記裡傾吐,我便停止審閱,因為要讓她擁有一塊無所顧慮、傾注心情的園地。日記,也真的成為她很重要的一個情緒出口。

果然,隨著寫的操練,她開始有語言,話也變多了。過去,是我追著她問,「女兒,妳在想什麽?妳開不開心?」回答常是隻字片語,剩下的我自己猜。現在,換她 追著我問:「媽,我可不可以和妳分享我的感覺?」凡事都想和我談,跟進跟出,有時沒完沒了,講到近深夜還不放過我,我只有討饒。

在我書房裡,靠牆書架地上有一橘色躺椅,她稱那是「媽媽的心理醫生椅子」,常喜歡躺在那兒,故意把手支在腦後,和我談她的感覺。我這個做母親的,成了她的鏡子,反應她的真實狀況;她的篩子,篩減她的負面情緒;她的朋友,完全接納瞭解她這個人。

我必須說我是全世界最有福氣的人了,只有我接收了她所有的內心豐富。對外人的害羞和懼怕,使得女兒很難完整地呈現真正的她。也只有我知道她自我分析的語言,已超過同年的成熟度。她的許多深刻思想,假以時日才能真正有人欣賞。我常常會感謝她,選擇我來接收她的豐富。

這豐富裡,還包括她的故事,她的詩。

女兒是真正的作家。寫,不是為了發表,而是為了發洩情緒、處理人生。

九一一事件發生時,她小學五年級。出於焦慮,她開始寫一個長篇故事──「尋找賓拉登」。天天寫,故事愈寫愈長。

故事中有三個孩子,被美國總統差派去中東尋找賓拉登,結果賓拉登有個兒子是好人,嫉惡如仇,和這三個小孩結合起來大義滅親。在她心中,平反了小孩面對大世界災難的無力感。

剛好那時校外有個邊界書店(Borders),舉辦了一個小學寫作比賽。參加者多半是學校老師鼓勵的好學生,兒子便受老師鼓勵參加報名。只有女兒,是在我私下鼓勵中去參加。結果兩人雙雙得名,傳到學校,老師很意外,因為學校的論述式作文,女兒寫得並不出色。

再一次證明,學校環境無法發揮ADD小孩的特色。

然而女兒寫得最好的是詩。寫作的人都知,詩有別才,學不來。女兒不夠用的語言,卻在詩中將文字掌握得最好、最精確。

學校從四年級開始教寫詩,女兒只要有些想法、有點感覺,一首詩很快便冒出來。這些詩到處散置,有的在日記中,有的在筆記裡,有的在書頁卷首空白處。像個富人,鈔票到處亂放,漫不經心,也不知道自己有錢。

直到有一天,她拿來給我讀,讓專業寫作的我,頓時羡慕不已。

二00四年,我要求她把所有的詩打字存檔,也要求她投稿。結果她投了一首〈生命〉,被選進《2005年最有潛力的青少年詩人選集》。另一首我極喜愛的詩,是她十五歲時的作品〈世界在視窗〉,揭露一些ADD孩子的內心世界。翻譯於下:

The World at the Window
世界在視窗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視窗
My mind is at the door,
我的心在門口
I only see things passes,
只見事物飄過
Events go by one by one,
事件一樁一樁地錯過
My thoughts is like my heaven,
我的思緒像我的天堂
It comforted my tears,
撫慰我的眼淚
But no way out the real world,
卻無入世的出口
It traps me like a snare.
困絆我如一片網羅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視窗
My mind is out the door.
我的心出了門口
It goes through narrow passages,
穿過重重窄道關頭
And venture toward the storm.
冒險迎向暴雨狂風

The world is at the window,
世界在視窗
My mind.....I don't know where,
我的心……不知在何處
It's lost among the thorns,
在荊棘中失落
Someplace....Somewhere?
在某地……某處?

還有什麽比「一顆心掛在門口,出不去。世界駐留視窗,進不來。一旦真走出去,等待前方的,卻常是殘酷融不入的現實」更能呈現一個ADD孩子的內心世界?

每讀此詩,便想把女兒擁入懷中。哦,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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