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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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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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当然,我并没有马上发现这个事实。而是后来 发现的。

初识


  念研究所时,我常常去宿舍找一个学妹串门子,罗珊,跟我同样一个教会 的学妹,她是那种看来内向、文静不多说话的类型,正是我想交的朋友。也因 为去罗珊的宿舍串门子,而认识了同样是基督徒的妮妮,以及坐着轮椅的安娜。

  安娜有着细白的脸庞、清秀的长发。她的胸部不正常地隆起,就好像俗称 的鸡胸一样,长年用连身裙遮盖她瘦弱的下肢。然而听她说话,却会惊讶于她 的博学与企图心,和她的外表完全不成正比。

  对于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学姐,她完全没有任何陌生感,就把我当成一个倾 心吐意的对象,谈她从十二岁手术失败之后,就坐上轮椅的事实;谈她的功课 ,谈她要出国的梦想,谈她因为残障而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这样我了解了 她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了解她这个好强而爱恨分明的聪明女子如何被困在一张 轮椅上,难以伸展志向。

挣扎
  为了力争上游,安娜从上大学开始就非常看重课业,她对每一科目都全力 以赴,也赢得相当不错的成绩。然而对她来说,同侪的接纳似乎是遥不可及的 梦想。每当她到教室时,若她坐在第一排,同学们就从第二排开始聚集,然而 如果她坐到了第二排,其他人就从第三排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或许长年活在 自己世界当中的安娜不谙人际互动,或许同学们也无意制造出特别排挤她的气 氛,然而安娜在系上几乎没有交到任何谈得来的朋友,却是不争的事实。

  幸而,她跟罗珊、妮妮跟我,这三个常常出现在宿舍里的基督徒却建立起 还不错的交情。我们能够听她谈话,甚至也能够跟她辩论,纠正她那天马行空 、不切实际的思想,或许是闷在密闭的空间久了,她开始幻想某某老师爱慕她 却不敢说出来,她可以举证历历指明助教对她的排挤,但从我们耳朵中听起来 ,那些模糊的举证却让人怀疑她所说的「事实」,恐怕是来自她偏激的想法居 多。身为基督徒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中午时间为她带便当回宿舍吃、为她 祷告,带她到教会去聚会,期盼能带她信主。然而安娜对信仰并没有兴趣,对 于上帝,她一直是兴趣缺缺。除了同侪关系不好,学校对于她这位行动不便的 学生已经算是对她特别优待,在安娜四年的大学生涯当中,一直享受住宿舍免 抽签的优待,同寝的室友们也对安娜照顾有加,在大学四年中,安娜的生活过 得还算平顺。

现实
  很快地四年过去了,当骊歌唱起,安娜的同学们都踏出了校园忙着找工作 、考研究所,各有各的前程。只有安娜离开学校之后,才开始面对现实生活的 残酷与打击。出国深造是安娜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无奈她托福的成绩不理想; 想要找工作,没有公司肯雇用她;因为与家人关系僵化,她拒绝返回南部老家 ;没有了宿舍可住,安娜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热心的妮妮积极为安娜找房子 ,还拜托房东一定要把房子租给安娜。找到房子之后,住的问题虽然暂时解决 ,然而她的孤单在偌大的大房子更显得真实。没有了课上、没有了室友、又没 有工作,她不能做什么,只能拼命地念书、念书,等待着下一次托福考赢得好 成绩,让她离出国的梦想更近一点点。

  安娜曾经对我说过,她知道依照她的身体状况,在台湾根本没有发展的可 能,为了生存,她认为自己只有力争上游,到国外完成博士学位,才有可能回 国谋得一个比较可靠的工作。虽然她是那么的拼命,但命运似乎与她为敌,她 一个人独居久了,因为人际互动太过贫乏,竟然慢慢发展出妄想的症状,她开 始怀疑周遭有人用针孔摄影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认为美国总统的绯闻案跟 她的生活有着某种奇特的连结…面对这样的妄想,前去探望的我有着深深的无 力感,因为她不肯去医院就医,也根本拒绝相信她有任何不正常。后来,她的 家人将她接回南部疗养,她又怀疑挚爱她的父母虐待她。

  身为她的朋友,偶而半夜刺耳的铃声响起,就知道那一定是安娜,她常常 会用微弱的声音向我求救:「帮我找工作……带我回台北……」虽然我也曾经 尝试帮她找寻就业机会,但对于她的困境我真的无能为力,接到这类的电话对 我似乎成了梦靥。

  罗珊与我曾经会同社工员南下探望过她一次,发现她被父母照顾得相当好 。渐渐地,罗珊,妮妮和我这几个朋友因为工作繁忙而分散各处,疏于联络。 偶而联系也都只能分享各自在生活与情绪中挣扎的历程,安娜的名字,就这样 越来越少被提起。

噩耗
  「安娜走了…」就在这个月,一封从罗珊传过来的 e-mail 震惊了三个人。妮 妮哭着打电话给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说,罗珊传来一封信给她看,说安娜走了 ,问我这是真的吗?而我因为网路坏掉,已经两天没收信了,根本不知道这回 事……安娜的事情震惊了罗珊、妮妮和我三个人。和安娜的妈妈通电话时,她 在电话中感慨地告诉我,安娜今年的托福成绩非常高,眼看着今年暑假一定能 申请到好学校,而她也打算提早退休亲自陪着到美国照料安娜的生活。然而, 却不料安娜在一次苦K书的深夜,因为心肺功能衰竭,而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 了这个世界。「说来说去,都怪她没福气,眼看着她出国的梦想就快要可以实 现了…」安娜的妈妈在电话那一头幽幽地感叹着。

  而我们三个人,可能是这世界上安娜仅有的朋友。然而,她却在笔记本上 把我们的通讯栏涂黑,不让她的母亲跟我们联络。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对她 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省思
  当我为了这件事跪在主的面前祷告时,心中的惶恐跟惧怕一波波的袭来。 一个朋友走了!没有任何预兆的走了!然而我们没有成功地带她信耶稣……我 问上帝:她的灵魂现在在哪?主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呢??

  在近乎自责与愧疚的询问当中,我突然地想起这一个月以来,有好多次有 感动要打电话到高雄去问问安娜的近况。然而,因为工作太忙(这真是差劲的 藉口),我始终没有打这通电话。现在想打,已经来不及了。

  我好惶恐。想起一个个渐行渐远的朋友们。生命的脆弱与短暂让我害怕。 终于打电话给妈妈、给莉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承受过大风大浪的妈妈没说什么 ,而莉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惶恐,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是的,当一个生命消失时,没有人知道怎么办!

  我跪在床上安静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原本充满传福音的梦想,出了社会之后,快速繁忙的生活,好像无情的现 实之轮,将这个梦想挤扁、压成一片片。对人的爱心,因为受过多次伤害、被 忽略、冷落,而渐渐地冷淡。并且认为这是正常的。祷告的生活,在每天繁忙 的工作当中,已经成了睡前的点缀。读经,则是囫囵吞枣式的,随兴的将那些 已经熟悉的经文,再拿出来翻阅一遍,靠着过去累积的属灵知识与经验勉强支 撑。对工作的看法、生活的目的不再以基督为中心,而是汲汲营营想追求世俗 价值观的成就感、自我实现与别人的认同。

  我彷佛突然吓醒了。我好像是一艘船,航驶在人生茫茫的大海中,自己以 为朝着一个正确的目标迈进,但航行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方向偏离了原本的理 想。

  如果依旧不改变……

  我开始思考这一切。而来自心中的一个提醒似乎在说着:「如果你的生活 方式依旧不改变,以后同样的事情会陆续的发生!」

  安娜一生都在追求在社会上最基本的认同与肯定,出国留学只不过是她取 得自我价值的方法。在她出国留洋梦想的背后,是渴望被接纳,被世人重视肯 定的心。她选择用托福分数来证明她的价值。

  安娜是个聪明的女孩,仅仅涉略过一点心理学,便可以跟心理学研究生侃 侃而谈,甚至在她妄想症发作时,她都可以用量子力学等艰深的理论推论出外 星人的存在,她的聪慧是不容置疑的,然而这样的聪明才智并没有办法让她过 着一般人所渴望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以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安娜所追求的并没有错,然而她穷尽一生的学 问,却没办法带给她幸福与满足。就在她眼看着这个梦想要实现的时候,她孱 弱的生命却已经燃烧到了尽头。我想到圣经上所说财主的故事,财主为自己积 存了许多财物,正以为自己可以吃喝安逸的时候,不料上帝却对他说:「无知 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

  人类再有智慧,没有办法增加自己的寿命一刻钟;人类再聪明再有办法, 没办法算到自己明天的命运,是活着还是死亡?就这样,安娜的死提醒了我许 许多多事情,也将我从自我中心的想法中再一次扭转回来。安娜走了,然而我 还活着,还能选择自己的明天,是要依从世俗的潮流或掌握永恒的脉动,每个 人对于生命都可以有一个选择,并且要对自己的选择负上责任,这是安娜的死 对我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