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日学教育》

| | | | 转寄

美国硬汉的形塑——从「战地钟声」到「老人与海」的海明威

索引 | « 前篇 | 次篇 »

以「硬汉精神」作为美国文化代表的海明威,家乡是在橡园镇。这是一个宁静虔诚的教会社区,他姊姊玛丝琳在回忆时说:「我们认识的每一家人都祷告感恩。」

在这社区中,海明威一家更是橡园镇更为敬虔的代表,他的祖父是名布道家杜威莫笛(Dwight L.Moody 1837-1899)的朋友和同事,在教会界非常活跃,以严谨的宗教风纪养育自己的子女。海明威的父亲承袭自祖父而来的理念,严格禁止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星期天参加任何运动或娱乐,一定都得参加主日崇拜。每天早上,他们全家包括厨娘、女佣们都会聚集在客厅做一项祷告崇拜,才开始去上学或一整天的工作。父亲埃德蒙医生和母亲格莱丝写给孩子们的信件中,也总是充满着敬虔的情感与提醒。

■ 婴儿海明威

  海明威十八岁以前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下成长。他即使活泼好动,后来常喜欢把自己那段时候写成恶棍般的不良少年,其实那时依旧是橡园镇的「小绅士」,在公理教会举办的的宗教剧上演出、和姊姊一起参加一个「普利茅斯联盟」的年轻人的聚会,担任重要职位、高中毕业之后还被教会邀请向在学校读书的同学们分享一些关于他们在高中时期最难忘的感人经验,尤其是「教会对青年学生的重要性。」橡园镇中宗教信仰的教导,即使有时会令海明威感到有些被压抑,但还不至于严重冲突他的心灵,让他非得反抗不可。

  开始对抗自己从小的宗教薰陶,是在他走出宁静的橡园镇之外,真正面临到残酷的世界,尤其是战争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毫无秩序、理性可言的绝望惨景,完完全全冲突到他年少教育所提供的那种对于生命一片安详、瑰丽景象的向往。那些信念遇到了广大的外在世界,完全无法与整个时代的潮流接轨,甚至只能消极的抑制排拒整个趋势。他在早期的一首诗里,表达了这样的冲击。

  时代要我们歌唱,但却割去了我们的舌头。
  时代要我们呐喊,但却堵住了瓶口。
  时代要我们舞蹈,但却给我们穿一条铁裤。
  最后我们都变成废物,大概那就是时代所期求。


  在战争的洗礼下,他感到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了暴力、痛苦的扭曲景象,他想要跳起来,冲进去去参与其中,像拳击手一样对之挥拳,为人性尊严奋斗,但这却和他以往的教育背道而驰。这样的拉扯最后让他如同自己一篇短篇小说「军人之家」的主人翁一般,深深觉得「以往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已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忍受的了。」

  他不得不走出他父母那宁静的世界,并且走进他看见的那个纷乱的世界。与其说他背叛了宗教信仰,不如说宁静的信仰已经无法满足并解答行动派的他对这世界的提问,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就和他鄙视那些只会高谈阔论着理想与文学,却不愿意真正坐在打字机前奋斗的「文人」一般,海明威不能忍受只是坐着,而不去「做些什么」的生活方式。他的整个信仰过程中,也充满这样的张力。

■ 渴望信仰、又反抗教条式的信仰

  他自己宣称后来转信天主教,因为在一九一八年义大利那场战争受伤后,他在一处包扎营修养时,有个义大利天主教神父到那边替每个人涂油祝福,他因为正濒临死亡边缘,就因信受洗了。事后他写信跟一个朋友说,如果那时走过来的是一个摩门教长老或回教教堂的报时人,他大概也会在极端的恐惧中改信摩门教或回教了。

  他的第二任妻子宝琳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入睡前都祷告,求上主赐给她一位善良、仁慈、有吸引力而又是天主教徒的丈夫,海明威也努力配合达到这样的条件。他和宝琳开始恋爱后曾写信和朋友说:「如果一定要信仰一种宗教,那么我只好信仰天主教了。但是,我自然不是一位好天主教徒。想到教会中那些无聊之事,真使我无法忍受。不过,我亦不敢想像,我能够改信其他的宗教。」

  他对于宗教,总是有着很矛盾的心情存在。他有时信的很虔诚,会悔罪会祷告,努力遵行一些规条仪式,对于神父很尊重,但是常常无法持续太久。一个听到战争就要跳起来冲出去,随时随地就想着要跑到东非射狮子、到西班牙看斗牛找挑战的人,实在很难强迫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先跪下来安静祷告再说。每每他的行动性和宗教规条冲突时,海明威对于宗教的反抗就会很凶猛。

  他反对教会对于性和政治的态度,因为那造成宝琳在生产时遇到非常大的危险,而西班牙内战其间,西班牙境内天主教会偏袒法西斯党徒的立场更让他愤怒无比,他觉得法西斯党徒都是战争贩子,而西班牙的神父们都在支持法西斯党徒。一九四四年,盟军把团部设立在一栋据说和德国人合作过的天主教神父住宅里做指挥中心,他就在地窖里找到几瓶圣礼用的红酒把酒喝掉,然后把瓶子里装满了小便,称这为「一九四四年制海明威牌醇酒」,用这样彷佛小孩子般不敬挑衅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反抗。他离婚、又再结婚、有许多不合乎天主教要求的行径,早已经被公众视为一个反教会份子。

  在海明威晚年的最后十年中,特别在他一九五四年几乎丧生的飞行失事后,那年春天,他不再去教堂望弥撒。他感叹的告诉一个朋友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个较好的天主教徒,但是我做不到。」

  战争时代中的变化无常,和自己本身重行动凡事积极前冲的个性,让海明威的信仰看起来非常的极端且不稳定,彷佛信的很虔诚,但也背叛的很真实。他的终极关怀不断和世俗认定的宗教信仰产生撞击,有时候相辅,有时候相抗,以致于我们若想在他的信仰上定位,往往无法拥有任何结论,然而他并没有比任何人更少的对这世界的关注与热情。艺术心灵的坚持与危机,在海明威身上同样明显。

  人在面对困境时,都有着寻找出入的本能。音乐家在音乐作品上展现走向后期心灵的终极关怀,同样的,致力于写作的文学家也会在作品中表露自我的终极关怀。海明威的文学一直随着他个人的经历不断转变,从早期对生死不断的提问,到「战地钟声」及至「老人与海」,海明威对于自己所关怀的主题表达越来越清晰明确。

■ 美国大小子

  如同每一个海明威小说中的主角,战地钟声里的罗伯特,也拥有海明威所强调的宣扬正义和勇气的特质。罗伯特是个美国人,却甘愿放下在自己国家中好好的教授职位不做,跑到西班牙去为一个腐败名目不清的「共和国」打战,甚至比当地这些「不了解战争成因,不知道为何而战」的人民还要热情积极。做为一个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军官,为了战争的胜利会甘愿到荒郊野外和一群自己内部分裂,除了炸火车一事无成的游击队合作,只为了达成上级的命令,炸掉一座桥。这样看似愚昧又义无反顾的投身,正是海明威对放弃个人幸福、用行动献身正义事业的思想表达。

  一个勇者绝对要有过人的毅力和勇气,但海明威笔下过度有正义感和理想的主角却也同时烘托了隐藏在坚强外表下心灵深处的怯懦、无助、脆弱和恐惧。这正是海明威所谓那种缺乏自信、自尊和安全感的「美国大小子」他们行为勇敢、豪迈而慷慨,骨子里却小心翼翼满怀疑惑和焦虑。

  罗伯特是个毫无畏惧的战斗专家,处在危急状况下,面对心思犹疑不定的游击队头子,还是可以一手握着手枪,镇定的喝酒,准备随时决斗。这样的人却同时在内心存有极大的理想和情感挣扎,经过长期的战争,起初战争的意义早已失落,罗伯特本是为伟大的正义奋战,最后却只能将自己的理想放在能否炸毁一座桥这样狭隘的事情上。「你把你整个生命交付出来,似乎是为了一些事情,可是结果却又不是为了任何事情。你想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你要两个游击队协助你在不可能的条件下去炸桥梁,以阻止一个可能已经开始的反攻....」。这是终极关怀的窄化,成为在大战中不可避免的妥协,以致于罗伯特常常要说,将来要写一本书,描写自己真正知道及熟悉的一切,好寄托这样理想的失落。一切的美好,都在过去和将来,而将来的美好,需要靠当下的奋斗。

  不过即便是这样窄化过的目标,却也还是有自我实现的空间,所以罗伯特内心挣扎后总是会归向正面,他依然可以在这样的一件小事实现自我的终极关怀。他还是可以用一杯苦艾酒代替过去美好的种种,带给自己勇气;还是努力在不可能中想办法计画炸桥行动,想办法使战役成功。还是相信「世上有座桥,这座桥可能成为人类的转捩点。战役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以转变人类的命运,你只有一件事可做,你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也因此,他把整个生命浓缩在短短三天中,使一件小事得以拥有其最大价值。「也许这就是我一生的关键,我的人生就是在这七十二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个整整三天是决定我一生的时间。我在七十二个钟头的时间,好似七十年中的整个人生一样,七十二个钟头的开始,就是你人生到达了决定性的阶段....」

  所以当桥炸毁,罗伯特却中伤无法逃脱,剩下孤单一人面临死亡时,他在自杀与否中间挣扎,最后还是奋力的想要在杀死一个军官,还是相信「只要再等一等,再挡他们一阵,或是只要打中军官,一切都会改观的。一件事好好做成功,可以造就....」最虚弱的一刻,还是要奋斗。美国大小子内心恐惧,但选择对抗。「战地钟声」在罗伯特撑着身体等待中划下句点。

  战地钟声出版的那年,海明威还正值壮年,不久之前才亲身深入西班牙内战拍摄纪录片「西班牙大地」,好为这次内战募捐支援款项。战地钟声里的罗伯特就像海明威自己的缩影,拥有满腔的热血壮志,替海明威用另一种行动完成他无法参与战争的遗憾。书写完的后几年海明威还是继续他「行动」的生活。第二次大战一起,他马上开着自己的战舰「拜勒号」加入海洋防线里的巡逻;诺曼地登陆后他跟着进军巴黎的军队采访,却丢掉了记者服开始指挥作战,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就像东非高原上的一头雄狮。

  他不断的在世界的各个地方奔走,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但尽管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走下坡,这头狮子依然奋斗不休。在许多经历死亡,挫折的岁月磨练中,美国大小子不再只是一股脑的往前冲的热血青年,更是会保护别人的「老爹」。心爱妻子一次的面对死亡,和从鲨鱼底下救出小女孩的经验,更让他对自己所追寻的人的尊严、力量和真正的勇气逐渐成形,老人与海中在绝望中奋斗的老人,于是产生。

■ 抗海的老人

  这一次老人与海的主角山地埃戈要面对的,不再像罗伯特般是个明确的命令。老人一点都不意气风发,更不是电影里人人迷的大帅哥,他历尽风霜,脸上和手上,都是经年累月捕鱼所累积下来的伤痕与茧。八十四天没有补到鱼的绝差运气,除了一个很敬爱他的小男孩,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所有对于尊严的坚持和命运的抵抗,浓缩到一个孤身老人在海上和一条鱼的对抗。老人出海捕鱼,不像罗伯特身边有着玛丽亚,而是孤身一人在汪汪大海中,钓到一条极大的马林鱼,和它周旋了将近整天,费尽心力抓到了,过不久却又像命运捉弄似的被接二连三的鲨鱼吃光,结果只能带回去一副鱼骨头。他精疲力尽的滑着桨回到渔港时想:「什么东西打败你?」然后自言自语回答到「什么也不是!」老人到底被打败了吗?

  这整个过程当然还是一种自我实现的窄化,老人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奋斗就从此不再饿肚子,为了对抗鲨鱼所失去的鱼叉、小刀、桨说不定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绝境,他的努力只能在于不让自己被打倒,而不是像罗伯特般做一些什么事情以「转变人类的命运」。


  于是我们要问,老人到底有没有被打败?

  如果看见他的英雄面,那么老人表面上失败了,但事实上却没有输。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强烈的突显,当一切都失去时,只要维护好尊严的完整,就不算失败。老人不试图掌握命运,但是对命运保持尊敬却不屈服的态度。这样的从维护尊严而引发的自信,正是后人所歌颂海明威式的「硬汉风格」。所以故事的最后,老人回到家,许多人同情他,小男孩为他难过的痛哭失声,他却还是可以在睡梦中梦见狮子。

  如果看见他的悲惨面,大概没有人会不对老人的惨况感到戚戚然,他的孤独、他在绝望中的挣扎。奋斗的结果,还是虚无,他带回来的鱼骨头,其实和战地钟声里面被炸毁的桥一样,没有多大实质上的意义,而精神层面的意义,也只有自己知道。因此疲倦的老人最后和孩子说:「他们打败我了,玛诺林。他们确实打败我了。」

  老人的失败与否,牵涉到海明威的终极关怀到底是维持了,还是失落了。

  但就像所有海式的作品一样,其吸引人之处正是两种不同力量彼此相抗衡之下产生的张力,生死之间、输赢之间、幻灭和永恒之间。我们其实很难准确只抓住一方便盖棺定论,只能说我们个人的偏向,也许正代表自我内心的渴望。


■ 最后一声狮吼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经典之作,几乎可说总结了迷惘的一代对于历史的回应。对海明威自己本身而言,老人与海带来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最高荣誉,走到他文学的高峰,却也隐隐透露出他面临死亡时的抉择。

  当年那头强壮的狮子,如今已经残破不堪,海明威晚年全身上下都是严重的病痛,他无法正常行动、写作,做任何事都需要别人帮忙。这些病痛限制了他所坚持的「行动」的生活,使他强悍的精神和老迈的病体产生激烈冲突。他仍然希望创造奇迹,仍然希望去从事他所热爱的一切活动,最后却只能穿着睡衣坐在窗户前凝望着对面山坡下的一小片墓地。一个从小就高声说「我什么都不怕」,事事都冲第一,事事都要尝试的人,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这对海明威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一只狮子如果不能打猎还有什么威严存在呢?我们不知道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最后结果如何,但若是他失去了捕鱼的能力,想必也是无尽的失落和抑郁而终。海明威不能容许自己被打倒,他既深信拳击手的人生原则,就不会愿意「躺下来不动」。当老人无法奋战时,也绝对不能任凭命运打垮。一九六一年的的七月,这头狮子动手扣下扳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海明威消灭了打不败的海明威。